三叶草(第二部分)

作者:陈天明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时间:2012-11-28 10:10:45
 

公元1943

    谁也不知道黎明前的黑暗竟然是这般的窒闷苦难。大半个中国,都在遭受日本飞机的狂轰滥炸。警报鸣笛那撕心裂肺的声响,人们惶恐不安的逃循,家家户户都在思考着如何躲飞机,跑警报,心里的那根弦绷得紧紧的。恐惧担忧,缺衣少食,这叫过的是什么日子,沉重得使人几近麻木。云南是大后方,国际抗战援华物资通过滇缅公路延绵不断输送到前方。可是随着缅甸仰光的沦陷,腾龙八邑(腾冲龙陵等八县)的失守,日本军队一路向北推进,并把数以万计的炸弹倾泄在这里,无非是要扼杀抗战的最后一丝希望。

    陈伯年带着一家人,从沦陷的武汉逃难般来到昆明,又辗转到离昆明约一百多公里的宗海县。好在老父亲已先行来到这里行医几年,开了一家《易仁堂》药店,他们可以暂时在这里落一落脚,躲避一下空袭和战乱。陈伯年曾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公派留学德国,学的是西医,回国后在武汉公立医院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和主任医师的头衔。来到这个人口不多的小县城,一经传开,找上门来看病的人却不少。他跟老父亲开始在这个门面不大的小诊所忙碌起来,全家人就住在诊所的楼上。他有一双儿女,女儿十六就读女子高中,儿子十四也上中学了,现在学业荒废前途未卜,只有让夫人悉心管教。夫人也曾是大家闺秀,温良贤慧。家里的奶奶几年前就过世了,虽然还有一个叫张嫂的在打理家务,可是病人多的时候,夫人也要到柜台上配药。闲暇时间,姐弟俩就会顺着大青石板铺砌的街道,不出百十来米,去爬灵秀山,山上林木苍郁繁茂。山顶有座寺院,院中有一荷花池,周围古木参天。姐弟俩很喜欢趴在池边,观看水中的荷叶。喜欢在林中徜徉,采点野花,捉几个虫子,也还惬意,只是不敢久留,回去晚了要被父亲责骂。

一天下午,空中传来嗡嗡的飞机声,县里立刻拉响了长长的警报。陈伯年左手一把抓住老父亲,右手拽着夫人,嘴里不断呵斥着儿女和张嫂,“快,快跑,快往灵秀山跑。”一家人慌忙朝山上跑。跑到山上,陈伯年找了个洼地,把家人一个个摁在灌木下。

“趴下,快趴下!”话音还没落,还来不及喘口气,就听见远处嘭嘭的炸弹声,掀翻的泥土直溅得他们一头一脸,炸弹近在咫尺,真险呀。看来在这偏远之地也不平安哪。

中国军民在顽强的抵抗,战争处于白热化和艰难时期,美国为了帮助中国人民抗战,创建了空军志愿队又称飞虎队,同中国空军并肩对日作战。警报响起,飞机从昆明巫家坝机场起飞,去拦截日本人的飞机。一时飞机的轰鸣声,枪炮声交织在半空中。一架飞机尾部拖着浓浓的黑烟向地面砸去。“那是小日本的飞机,尾翼有膏药旗。”陈伯年自言自语地说。这时又有一架飞机在空中盘旋,尾部也在冒黑烟。“糟糕了,这是一架飞虎队的飞机,驾驶员怎么还没跳伞?喔,他是要把飞机再飞远点,不要落在镇上,避免更多的伤害,真了不起。”大家都在默默地注视着空中,只见黑烟长长的划过天际,驾驶员跳伞没过一会,飞机就爆炸了,黑烟弥漫,火光冲天。“真是英雄啊,我们要感谢他,愿上帝保佑他。”陈伯年眼里闪烁着泪光,夫人用手绢擦着眼角,看到这里,孩子们也哭了。

    天已黑透他们才返回家中,还没来得及吃几口饭,就不断地有受伤的百姓来治疗。将近午夜,外面一阵喧哗声,几个老乡用门板抬着一个人,打头的老乡举着火把,心急气促地对陈伯年说:“医生,快救救他,他还有气。快,他是美国人,飞虎队的,就是今天坠落的那一架飞机。”

“快抬到床上,让我来看一看。”一个衣服破损,身上脸上黑乎乎的人被抬到治疗室的床上。陈伯年弯下腰仔细地为他做检查。全身有烧伤,有碎弹片,还好没有大碍,他舒了口气。接着大声地对女儿说:“陈荷,快去打盆水来,要温的,给他的脸上手上擦洗一下,不要擦到伤口。”又对儿子说:“陈启,你叫你妈拿套我的干净内衣来。”接着跟一旁的老乡说:“还好,没伤到要害,你们放心吧,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了,你们及时把他送来,谢谢你们啦。”“不用谢,他们参战也是为了我们哪,把他交给你,我们可以放心地走啦。”

    陈荷在仔细地给这个人擦试着身上的黑烟和污垢。他睁开了眼,温和地看着陈荷。她惊喜地大声叫起来,“爸,快来看,他醒啦。”陈伯年俯身向他说:“I’m a doctor ,Don’t worry .It’s very safe here. You’ll be better, soon.” (我是医生,别担心,这里很安全,你不久就会好的。)爸爸能说英语,陈荷和弟弟在学校也学英语,只是临时要用,能说的不多。

“ Please Water.   I’m    thirsty. I’d like to drink water .”他在说什么, 她大概听懂了,赶快去倒了一杯水,用调羹一勺一勺地把水喂到他口中。

“By the way , What’s your name , please ?”(顺便问一下,你叫什么名字?) 陈伯年问道。

“Joe , Joe . Murray .”(乔,乔·默里)         

“Mr. Joe ,this is my daughter and this is my son. I think they can take good care of you . Now , you need to have a rest .”(乔先生,这是我的女儿和儿子,他们今后会很好地照顾你陪伴你,现在你最需要的是休息。)

“Ok , thank you .”(好的,谢谢你。)

 陈伯年指挥着一家人忙前忙后,他几乎花了近三个小时才处理好乔身上的伤口,然后转身吩咐儿女道:“听着,今后就由你们俩照顾他了,要上心,知道吧,乔是我们的恩人,我们可是要尽心尽力地待他。另外要好好向他学习英语。今晚由陈荷照顾,明早由陈启换班,听清楚了没有?”

“知道了。”

“还有,陈荷的房间收拾一下,让给他住,在治疗室里人来人往,休息不好。陈启你跟姐姐住。”

“我不跟姐姐住。”

“那好,你就来跟爸妈睡,要不就去跟爷爷睡。”

“算了,我还是跟姐姐住吧。”

    乔睁开第一眼看到的是这个美丽的中国女孩,眼睛圆圆大大的,清澈水莹。齐耳的短发,乌黑光亮。她温柔地对乔笑了笑,使他感觉十分温暖。特别是当她在为他擦洗时,在搀扶他翻身时,她的手指在他的肌肤间游走,顿时使他觉得很兴奋。他抓住她的手,放到嘴唇边轻轻地吻着。血液立刻冲到了陈荷的脸上,使她感到特别害羞,同时还觉得一阵眩晕。其实当她为他擦洗身子时,就感到身心在微微颤栗,他的肌肉是那么结实,全身散发出青春的气息。小麦色的头发,灰蓝色的眼睛,看起来很英俊。十六岁的少女,已经情窦初开。再加上大人们对他的赞许,她对他的好感也越来越强。她到他对面的床上躺下,一直看着他。然后说:

“ Shut up your eyes . Sleep ! ”(闭上眼,睡吧。)

“ That’s all right .”(好的。)

    十多天后,他的伤情逐渐好转,烧伤的地方已经开始结痂,缝合的伤口没有感染,也已经拆线。陈家买了好几只鸡,鸡汤几乎没断过,加之左邻右舍听说美国伤员住在他们家,这家送点时鲜蔬菜,那家带来几个鸡蛋,有的老乡还拿来一些当地产的水果。多的时候厨房餐桌被堆得满满的。乔毕竟年轻,伤势好点就再也躺不住了。要到外面去透气,姐弟俩搀扶着他不时到街上转转,可是地方太小,就那么一两条街,很快就转完了。他们去了灵秀山,乔很喜欢这里。他们坐在草地上,尽情享受着旷野里清新的空气和山上密林的阴翳。姐弟俩采来许多将军草,姐姐特地采了一些三叶草,用作书签。姐弟俩在做一种游戏,用各自的将军草把头拴在一起,然后用劲向后扯,谁先把对方的草头折断,谁先赢。乔半躺在草地上,很感兴趣地看着他们游戏。弟弟总是赢,然后得意地拍手大笑,姐姐显得很无奈。乔也参加进来,情况大变了,以后又总是乔在赢,弟弟输的恼羞成怒,把姐姐的三叶草揉成一团。姐姐抖去碎叶,三根白白的经络还紧紧地连在一块。弟弟看姐姐盯着草筋出神,怕她生气,赶快去采来很多三叶草递过去说:“姐,对不起,别生气。”乔也去采了许多小白花,送给了她,她把花凑到鼻子前,嗅了又嗅,脸上露出了笑容说道:“这是蜂蜜花,很香。Bee flowers Very sweet 。”三人高高兴兴下山,在回家的途中,陈启看了看乔,唱起当地的一首童谣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小麦青, 油菜黄,

           飞虎队, 长空战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打日本, 百姓安,

           得胜时, 还故乡。

   陈荷用轻柔的声音接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月儿明, 星儿稀,

           荷叶塘, 宁似镜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 烽火灭, 硝烟熄,

           小宝宝, 你快睡。

    这天,有位老乡来诊所说他家老人摔伤了,很严重,要求出诊。父亲要走,夫人不放心,叫儿子跟父亲去。夜晚风雨大作,雷电交加,父亲和弟弟,都没回来。陈荷怎么也睡不着,一个如白炽的闪电中,她来到自己的房门口,看见乔也站在那儿。她浑身颤抖很害怕,乔马上张开双臂把她搂进怀中,嘴里不停地安慰她,接着开始亲吻她,是那么的轻柔,轻吻她的额头,脖子,于是两片嘴唇吻到一块。乔抱起她放到原来她自己的床上,两颗心在激情中荡漾。

“Oh , my dear , I love you .” (哦,亲爱的,我爱你)乔在喃喃自语。

“ me too .”(我也爱你) 陈荷羞涩地说。

    以后父亲和弟弟回来了,他们仍悄悄地在一起,俩人都觉得幸福溢满整个心田。在这战争硝烟弥漫,生与死就横跨在今天或明天,有这样的爱情是多么的美好,多么令人珍惜呀。

“ My dear , I’ ll marry you. Do you promise me ?”(亲爱的,我要跟你结婚,你能答应我吗?)

“ Yes , I do . You ‘d better tell my father.”(我愿意,你最好告诉我父亲。)

“Tomorrow , I am sure.”(明天,我一定。)

    他们已决定第二天要向全家说出这件事,可是事情就是那么令人难以预料。第二天近晌午,来了一辆吉普车,原来县里跟飞虎队有联系,已经告诉他们这里有一位受伤的飞行员,飞虎队特地派车来接他回去,车就停在门外面。乔要走了,全家人都舍不得,姐弟俩都哭了,姐姐更是哭得跟泪人似的。乔也很伤心,还有什么可讲的,他得赶快收拾一下立刻回去,他毕竟是军人。他悄悄地塞了一个小包给陈荷,她马上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银手镯退下递给了他。

“Waiter for me .” (等着我。)乔悄悄对陈荷说,她向他点了点头。

   乔眼里饱含着泪水,一再对大家表示感谢,他乘上车走了。

  

公元1956

    这一年,陈思盈已有十二岁了。自从小舅舅与从路边领来那个逃荒女子同居后,家里前后添了四个孩子,靠小舅舅在银行这点工资,养活这一大家人,生活越来越窘迫。小舅妈的脾气很大,横竖看思盈不顺眼,随时都在斥责她。一天吃完晚饭,思盈忙着去洗碗。这时最小的孩子哭了,小舅妈叫她去带孩子,她说了一句功课还没做,小舅妈顺手抄起一个盘子向她仍去,她的头马上就青肿起一块,盘里的残汤剩渍顺着头往下流,洒了一身。小舅舅一看顿时大怒,摔了桌上的碗筷,朝小舅妈吼道:“她是我姐姐留下唯一的孩子,你再敢对她这样,我叫你哪里来的回哪里去。”说完丢下哭闹的小舅妈,拉着思盈赶快上楼去。“小舅舅,对不起。”思盈擦着眼泪说。

“对不起的应该是我,我对不起我姐,也对不起我爸妈。思盈哪,你忍着点,别跟她计较,好吗?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 打这以后,思盈的日子更难过了,小舅妈把所有的怨恨全迁怒于她头上,当小舅舅的面,她什么也不说,背地里她狠心地掐拧思盈的手臂、大腿,只要是不露在外面的地方。思盈全身被弄得青一块紫一块,可她想起小舅舅,就忍了,只能默默地流泪。

    转眼间,思盈上中学了,她很努力,成绩也不错。她是那么喜欢上学,这样可以忘却家里的烦恼,跟同学相处也能得到些许快乐。有一天一个同学告诉她,下面一个市正在招收文工团学员,两年学员期满,可以拿到跟大人一样多的工资。她问思盈要不要去考考试一试。思盈心想如果能减轻小舅舅的负担,还能帮助小舅舅一点,也不错。只是想到自己不能上学了,心里一阵难过。

思盈越长越漂亮,眼睛圆圆大大的,瞳人咋一看是黑色的,可在阳光下却是深蓝色的,高鼻深目。头发自然卷曲,梳成两根乌黑的辫子垂在肩上。同学都说她很像外国人,她却竭力否认,那是她必须严守的秘密。

思盈拿着文工团的录取通知书,不知怎样向小舅舅开口。最后鼓足勇气告诉了小舅舅。小舅舅一脸严肃地看着思盈,他尽量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。最后深深叹口气说:“思盈哪,你还记得爷爷临终前把你交给我?”思盈眼前出现那一幕,爷爷叫自己跪在小舅舅面前,要求他照顾这个可怜的女孩,爷爷说那是他最大的心病。想到这,眼泪一大颗一大颗落在手上。

“小舅舅我,真是没本事,辜负了爹妈的遗愿。你去吧,我知道你在这儿受的折磨更多,原谅我吧。”小舅舅哽咽的几乎说不下去。

“别这样说,小舅舅,我长大了,应该为家里出点力。”

“你去了后,别忘了学业,空闲时多看看书。还记得小时候,我陪你学钢琴吗?现在家道中落,钢琴也卖了,你有机会接触钢琴,要加倍地练习。”

“我记住了。”

“等等。”小舅舅去打开一个柜子,在里面摸索翻腾,过好一阵才拿出一个小包。打开小包,里面有一块手绢包着一条吊有圆圆银坠的项链,打开银坠,里面有一张外国中年妇女的照片。手绢的一角绣着两个字母J . M 。小舅舅指着那张照片说:“那是他的母亲,也是你奶奶。这两个字母是他的名字的缩写,Joe . Murray ,我们都管他叫乔。美国飞虎队飞行员,你的父亲。你妈妈,也就是我姐姐陈荷,当年送过他一个银手镯,上面刻有荷花,接头处有两个小铃铛。是我爸,也是你爷爷送给她的生日礼物。那时我们三人在一块玩,很快乐,可是他始终没回来。”

小舅舅沉浸在当年的回忆中。

“思盈,这些东西就交给你自己保管,要收好。另外关于你父亲的事,一定记住不可以告诉任何人。现在情况不好,会招来很多麻烦,你要说从小父母身亡,你是跟小舅舅生活的,这也是事实。如果将来有可能,你去找一找你的父亲,看他是否还活着。切记!”

“我记住了。”

    从此思盈开始了文工团学员的生活。作为一名舞蹈演员,她的年纪是大了些,有的学员很小就开始练功,现在都有了童子功。思盈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努力。清晨四五点钟起床就要到大舞厅练功,钢琴响起就站好把位。随着老师“一达达,二达达”的节奏声一遍遍练习基本动作。晚上大家都休息了,思盈还在练功厅里一遍遍地重复着白天的功课。最可怕的是练毯子功,那位男教员样子狰狞手拿一根长长的竹棍,叫声下腰,谁稍微动作不快点,棍子就打了过来。他叫孩子们下腰往往不是几分钟的事,而是半个小时,甚至一个小时。有一次他让孩子们下着腰,自己却离开了,过很长时间才想起来,他回来后很多小孩都爬在地上哭。思盈也哭了,可想一想小舅妈打自己比这招还狠,于是擦干眼泪,咬紧牙关挺了过来。思盈曾学过钢琴,音乐感,节奏感都很好,不久就得到老师的称赞。第一个月拿到学员的工资十九元,思盈激动万分,马上到邮局给小舅舅汇去十五元。

 

 


来源 :云南省飞虎队研究会秘书处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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