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叶草(第三部分)

作者:陈天明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时间:2012-11-28 10:13:57
 

公元2009

    安琪接到柯林的电话。

“安琪吗?我是柯林。我现在已到江北市了。”

“你已经到这里啦,有什么事吗?”

“一定要有什么事吗?就不可以来看看你。再说我还要把钱还给你。”

“那么,你现在哪儿?”

“好像是在胜利广场。”

“沿着右边江堤,顺着沿江大道走两公里左右,就到我们学校华中大学。我在正门门房等你。”

“好的,不见不散,再见。”

    沿江的林荫道和花坛错落有致,从花丛树影中放眼宽阔的江面,如在明信片上游弋般透明清晰。只是晚饭时间,散步的游人不多。柯林正走着,忽然听到有人落水的叫声,他跑过去一看,有一个人头在江水中一起一落。不好,他来不及多想,马上脱去外衣,脱下鞋子连同手里的包,一块递给旁边的一个小伙,纵身跳到水里。水里那人是个女的,她见柯林向她游来,求生的本能,让她一把死死拽住柯林,使得他简直无法施救。岸上的小伙子一看不对,马上也脱去上衣,甩掉鞋子跳到水里。在两人的协力下把那人推到岸边,又把她从水里拉到岸上。这时两人都感到筋疲力尽,再找自己的衣物,却发现不知去向。周围的人不多,大家只顾专注地盯着水里,没有留意到这些衣物。怎么办?周围有人脱下一件衬衣给柯林,也有人拿了一件给那小伙子。正好有一个大爷在卖拖鞋,送来两双让他们穿上。柯林还是蛮感动的,一想到安琪还在等自己,心急如焚,顾不了多少,赶快上路。

    安琪看着门房墙上的时钟走了一圈又一圈,柯林出什么事啦?他改主意啦?电话打了也没人接,安琪的心里七上八下,想一走了之。又觉得不对,心想当年奶奶他们也许是没有坚持一直等下去,或许爷爷已经来过,错过了就错过一生难以弥补。我要等下去哪怕一直等到天明。当柯林出现在门外时,安琪哭了,她马上扑向柯林紧紧搂住他的脖子。

“对不起,安琪你哭了,实在对不起啦,让你等那么久,出了点事。”

    安琪仔细打量着他,头发湿漉漉的,身上的衬衣紧得几乎扣不上扣子,脚上穿着一双红拖鞋。安琪扑哧一声笑了起来。

“安琪,我刚才去救一个落水的人,衣服鞋子丢了,包也丢了,落到这个地步。”

“没关系,没关系,到我家去吧,吃住都不要钱。”

 安琪拉着柯林拦了辆出租车准备回家。在路上,她接到一个电话。“喂,请问你是安琪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认识一个叫柯林的外国人吗?”

“认识,他现在就在我身旁。”

“今天傍晚,他下水救人,衣物和包被放到一个小贩的车上,现在已被送到我们江岸派出所,请赶快过来认领。”

    领到自己丢失的东西,柯林很兴奋他对安琪说:“安琪,你真是我的天使,每次我碰到麻烦,只要你一出现,我立刻就能化缘。”

“化什么缘,你又不是和尚,是逢凶化吉啦。柯林先生,你现在已经拿到你的东西啦,你还有意跟我回家吗?”

“那当然,我要跟你回去,吃住不要钱嘛。只是要见岳父岳母,我不知该怎么办。”

“别胡说,你现在连我的男朋友都不是。”

   回到家妈妈惊奇地看着安琪说:“安琪,这么晚还想着回家?”

“妈,还有一个人呢。”安琪把柯林拉到妈妈面前。

“哟,怎么穿成这样?”妈妈微笑着问。

“他去救人了,现在需要洗个澡,换换衣服。对了,我们还没吃晚饭呢。”

妈妈马上到厨房忙开了。柯林真是饿坏了,上了饭桌只顾埋头吃饭,抬头见安琪的妈妈微笑地看着他,于是抹抹嘴说:“夫人,谢谢啦,饭菜真好吃。”安琪和妈妈会心地一笑。这一幕的情景小舅公曾说起过,很像当年的外祖父,安琪现在管他叫爷爷。

“安琪,你家的房子不错,在这里很温馨。”柯林说。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好的房子,一层楼上有三间房,楼下有一个大客厅,有厨房饭厅,有卫生间,还有柯林现在住的这间客房。“我穿的是你爸爸的衣服吗?怎么没看见你的爸爸?”

“我爸妈是文革以后恢复高考上的大学,文革你懂不懂?”

“知道一点,是不是毛泽东?”

“是的,可以说是后毛泽东时代。当时在大学里是我爸追我妈的,虽然我妈比他大几岁。以后改革开放,他下海经商有了点钱,这房子是他为我们买的,他很爱我,可是他们还是走到离婚这一步。现在他没跟我们住,他又结婚了,我有一个弟弟名叫安然。”

“真对不起,我不该提那壶。”

“是哪壶不开提哪壶。”

一连几天天气很热,吃过晚饭他们俩就到顶层的阳台上纳凉聊天。柯林穿着短袖T恤、短裤,手臂上大腿上的伤痕一览无遗。安琪指着这些伤痕问柯林:“柯林,你真去过阿富汗,你真的打过战?”

“是的,我在阿富汗呆过三年,是阿帕奇攻击直升机驾驶员。”

“天哪!我们这个家族怎么跟开飞机的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。”安琪在那里直嘀咕。

“你在说什么?”

“没说什么。”

“你看到我身上的伤痕,那不是在战斗中受的伤,而是飞机失事造成的。出事那天也许直升机巨大的气流与当地的气候和地势有关,我们的飞机剧烈地颤动,无法控制,最后机身解体,副驾驶被甩出当场毙命,我受了重伤,肋骨断了四根。回国医治,最后是以伤残军人退伍。”

“你在阿富汗杀过人吗?”

“怎么说呢,我所瞄准的目标都是战斗人员。当准星套住地面上的目标,然后一阵机炮或火箭弹的咆哮,目标马上灰飞烟灭。有时我感觉自己像是在网络游戏中。”

“难道你不觉得有人是无辜的,里边一定也有平民。”安琪神情显得很严肃。柯林沉默了片刻,提高声音说:“在9·11事件中,美国有成千上万的人都是无辜的。当时我听说有这样一件事。事发当天,那个日常自诩乐观的纽约市长,也满脸憔悴地询问专家,需要用多少袋子来处理遇难者的遗体,专家说不用了,已经全部成灰了。你知道吗?当时我的心里有多难过。我坚信我的决定没有错。”

…… 可我讨厌战争,日本人当年发动的侵华战争,给我们一家人心灵上留下无法抹去的阴影和伤痛。”

“我也讨厌战争,我回国后身体恢复了,但精神上却恢复不过来,晚上睡不着觉,焦躁不安,有时会有点神经质。医生管这些症状称为战后应障症。不是战争的惨烈刺激了我,而是有一件事使我至今无法释怀。那是一天晚上,我到驻地附近的一个小酒吧喝酒,打发一下无聊的夜晚。那个小酒吧是东亚人开的,本想应该是安全的。可是喝到一半,我的胃部突然痉挛,很不舒服,想回去休息。出门的时候,我几乎撞到了送啤酒的小姑娘,她是本地人,有十来岁,经常给这家酒吧送酒,都看面熟了。我看她抬着酒筐很吃力,想帮帮她 ,她坚决不让,黑着眼狠狠瞪我,我只好作罢,让她自己抬进去。我还没走出去几步,只听见她大声喊道:‘安拉保佑!’我想不好,还没反应过来,砰的一声巨响,我被气浪掀翻人被抛出去好远。我身上除了有一点划痕外,没有大碍。小酒吧里我的弟兄们就没那么幸运了,美国大兵们被炸得惨不忍睹,那个血肉模糊,满目疮痍的场景深深地烙进我的脑海中。夜深人静,那一幕就会出现在我眼前,把我折磨得有气无力。甚至我连飞机出事,也没感觉到有多大痛苦。”

“唉,可怜的柯林,你现在还有这样的症状吗?”

“回国以后,我找过心理医生,用药的效果不好。医生跟我开玩笑说,要想治好我的病,就去学习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中文,去研究中国古代哲学,去读一读孔子,老子的文章。于是我来到中国。嗨,安琪,说来令人不相信,当我一头扎进中文里,特别是开始练习毛笔书法,心就静如水,晚上也能睡得着。”

“是静如止水,你现在还需多练一练成语,我可以教你。我的英语也不好,你也教一教我。”

“安琪,可我现在又睡不着觉啦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是你呀,自从我遇到了你,脑子里就总是被你占据。还记得我们住过的那潮湿的小客栈吗?那天晚上我就没怎么睡,你睡着了,我一直在看着你,你是如此的美丽。我的指尖轻轻地触摸过你的脸,像缎子一样柔滑。如果是在美国我会亲吻你的,可是这是在中国,我怕吓着你。安琪,我爱你。”

“不可以,我对外国人特别是美国人没有安全感。”

“安琪,我是认真的。难道你真的对我没一点感觉?那么那个在学校门口搂着我的脖子又哭又笑的人是谁?”

“我承认我喜欢你,可是我害怕的是像我外祖母,我也叫她奶奶一样的下场。当年她爱上了那个美国飞虎队的飞行员,一直爱他,坚持把我妈妈生下来,结果自己送命啦,临死还叫着那人的名字,Joe , Joe 。”安琪止不住眼泪涌出眼眶,哽咽着说:“那个人说要回来娶她,可是他没有回来,一去就是一辈子。他忘记了自己的承诺,他就是我像陌生人一样的爷爷。”

“可是你爱他,你想着他,要不你怎么会在金顶寺上大叫,‘我要去找我的爷爷’。”

“我承认我想他,我妈妈想他,我们一家人都曾经想过他。我要去美国找他。所以我在学校里很用功地学习,我还有一年就毕业可以去考美国的学校,我拒绝过很多男孩子的示好,就是为了专心学习才能考上,这样就可以去找我的爷爷。”

“为此你也要拒绝我?我可以帮助你去寻找你的爷爷呀,他现在一定有八十多岁了吧,岁月不饶人,他还能等你吗?我下个月暑期要回美国,你如果相信我,我去帮你寻找他。我想证明美国男人也是讲信用,也会有安全感的,只要他真正地爱上一个人。我要你相信我一定会让你成为我的女朋友,而且跟我结婚。”

 

公元1944

 三个月过去了,乔一直廖无音信,陈荷神情落寞,精神状态很不好,身体也开始有微妙的变化。有时睡眼迷蒙,有时食欲不振。但是她尽量克制自己,不在家人面前露出半点端倪。父母没想太多,也没过多留意。有一天,老爷爷叫住夫人对她说:“陈荷她妈,你难道不觉得她最近情况有点不对劲,你让她来,我给她号号脉。”号完脉后,老爷爷私下满脸凝重地对夫人说:“作为孩子她妈,你也太大意了,陈荷怀孕啦。”

“什么?她怀孕啦?怎么会呢,我去问一问她。”夫人径直去了女儿的卧室。

“陈荷,你跟我说实话,你的那个没来多久了?”

“有三个月了。”

“你知道不知道你怀孕了,真是的,告诉我他是不是乔?”

“是。我爱他。”

“你知道,你父亲听到是要发怒的,他那脾气谁都拦不住。”

“妈,我求求你,帮帮我,我想把这孩子生下来。”

“迟早都要让你爸知道,你要有心理准备,他发一阵火过了就没什么,孩子的事还得从长计议。”

    果不出所料父亲听到此事后火冒三丈,怒气冲冲地把女儿叫到客厅。门一关,谁也不让进去。他对女儿咆哮着:“陈荷,你知道没有结婚就有孩子这种事,在这世上有多丢人。我们一家人会因此而抬不起头的。”

“爸,对不起。”

“我承认乔是个很不错的人,但你知道,美国人在生活上的观念跟我们不一样,他们仅仅是逢场作戏,根本就不会负起责任。”

“他说过他要回来娶我。”

“他回来了吗?三个月都过去了。孩子拿掉算了,我有一个同学在省城开一家妇产医院,你将来的路还很长。”

“不!爸,我要把这孩子生下来。”

“你不听话吗?真是气死我啦。” 陈伯年气急败坏地顺手拿了一根鸡毛掸子,倒转过来朝女儿后背抽去。这时门开了,老爷爷,夫人一块拥进来,夫人紧紧地抱住女儿,老爷爷气得浑身直打颤,他说:“你打女儿干什么?你不如打我这把老骨头算了。”

“我哪敢呢,您老人家快别气坏身子。”

“打了也不解决问题,重要的是要想办法来解决。”

    那种年代,出这种事确实很丢人,也很棘手。几天后,陈伯年几经反复考虑,他向全家宣布自己的决定。夫人带着陈荷到张嫂的老家去待产,有张嫂照应也比较让人放心。父亲带陈启及老爷爷一同回省城,一旦家安顿好他立即来接女眷。一开始老爷爷怎么都不肯离开,陈伯年左说右说,一是现在还是战乱时期,不放心老爷爷单独留下。二是回去要建医院,少不了老爷爷帮手。到最后老爷爷说了一句话:“要是乔来了怎么办?”

“很好办,把我们的新地址告诉邻居,再不放心,把它贴在门上。”

    陈伯年暗自感到好笑,这老的竟然还对乔抱有一丝希望。到年底,住房找好了,那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,正房有两层,环境还不错。陈伯年每天去朋友的医院上班,同时也在筹建自己的小医院。那时日本人在战争中节节败退,这让人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,生活有了期盼。可是日本人在作垂死的挣扎,仍然不停地在对大后方进行狂轰滥炸。算来女儿的产期将近,陈伯年本来打算早点去接她们母女,可是铁路被炸断了,找到出城的汽车也很困难,耽误了不少时间,好不容易找到一辆车他自己开着就上路了。终于到了那里,他首先看到的是他的夫人,她憔悴了很多,一脸茫然地看着他说:“孩子她爸,你来了。”

“女儿呢?”

“她走了。她生了,提前生的,没想到会提前那么多,开始一切都很好,接下来就大出血,怎么也止不住。”夫人开始大声地痛哭,泣不成声,她几乎声嘶力竭地质问,谴责丈夫,“你没想到女儿会提前生吗?你没想到这里没有医生?本来我们可以跟你们一同回去,在城里生产女儿就不会死的。”

“女儿死了?陈荷死了?”

“是的,她死了,临死还叫着Joe , Joe 。还让我把孩子抱给她看,死了眼眶里的泪水都没流下。我可怜的女儿呀。”

    陈伯年在心里撑着的那扇门轰然倒下了,他受到良心的谴责和煎熬,夫人说得对,要不是自己硬要顾自己的面子,女儿也不会死在这偏僻的地方。他老泪纵横,嚎叫着,“陈荷,爸爸来接你了,女儿你不要走,爸爸对不起你呀。”

    要不是那个小小的婴儿的啼哭,把他们唤醒过来,不知还会发生什么。张嫂把孩子抱给他们,陈伯年的泪水落到了这张可爱的小脸上。他们回家了。弟弟陈启真没想到跟姐姐一别尽然成了永别,想起跟姐姐一起的快乐日子,不禁潸然泪下。老爷爷一整天都不吃东西,只有这个小小的生命才让他们稍许感到宽慰。

“孩子她爸,女儿的宝宝还没有名字。”

    陈伯年的案头上正好放有一本《诗品全译》,闲暇时刚好翻阅到石崇的王明君辞并序,王明君也就是王昭君。看到其中两句:“苟生亦何聊,积思常愤盈。”想到孩子今后会常常思念她的母亲,想到自己的女儿真是红颜命薄,一阵伤感说:“就叫陈思盈吧。”

  

公元1968

    这是一个馄饨的年代,这是一个无政府,无法律,无秩序的混乱时期。社会失去了道德基准,丧失了良知和公允,人们甚至活的比战争年代更辛苦。精神上的压抑,尊严的扭曲,人们怀着忐忑不安活在命运安排的日子里,有什么比失去希望而活着更痛苦。思盈所在的歌舞团已经有近两年没开展正常的排练和演出了。停课停产,大串联。当时的社会就是这样,一个小小的歌舞团不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。大字报,批斗会的风潮刚过去,有的演员就跑到外面去革命,有的演员忙着恋爱结婚。思盈一暗想起她那美国飞行员爸爸就摇摇头,她是不能去革命的,一想到她那还没见过面的妈妈,立刻就对恋爱结婚产生恐惧。小舅舅的家是不能回的,现在家里又添了两个孩子,沉重的负担仍需要思盈的帮补,她很在意目前所发这点可怜的工资,尽管只有原来的一半。思盈一直在团里坚持着,早上练功,下午练琴。也许是国家忽然意识到再这样乱下去就要崩溃,形势有所变化。于是工厂开工,学生复课,各地相继成立“革委会”,为了庆祝这些“革委会”的成立,歌舞团开始排练演出。此时的思盈显得是那么成熟,演出时她表现出舞技娴熟,丰富的肢体语言表达着音乐的情感,身上的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动作都流露出美感,她成了团里的主力演员。

    这天他们乘火车到另一个城市演出,火车的拥挤是人间的苦旅,整节火车被塞得满满的,人头攒动。要想通过车厢过道,得嘴里不停地说着“对不起,请让一下”,才能慢慢向前移动。思盈他们是集体乘车,情况稍好一点。火车上用餐,只能吃点自带的干粮。思盈人品好,经常抬一个大的搪瓷水杯去为同伴接开水。这不,她正抬着一大杯滚烫的水,在过道上小心移动。忽然火车晃动了一下,一个高大的黑影向思盈撞来,水撒到了思盈的左手上,她大叫一声。那是一个一米八左右的男子,他一把扶住快倒下去的思盈,在一片责骂声中,不停地向周围的人鞠躬道歉。还好天不热,人们穿着的衣服还不算少,只是思盈的左手背被水烫红了一大块,袖子也湿透了,思盈脱下外套去拧袖子的水,周围突然安静下来。所有的眼光全集中在思盈身上。原来脱去灰色的外套,她里面身着一件有荷叶衣领的白衬衣,上面贴身罩着一件淡蓝色的羊毛衫。身材凸凹有致,姣好的面庞,皮肤那么白皙,自然卷曲的头发飘在额前。在那只有单一色调的灰暗年代,眼前出现这样的美女,着实使人为之一怔。那个撞了人的高个名叫江宇鹏,是名现役空军歼击机飞行员。在部队他是一名军官,每四年有一次探亲的机会,现在回家探亲已是时隔六年了。他家是在乘了火车又乘汽车,接着再翻山越岭的山沟沟里,他父亲是那里乡村小学的唯一教师。在那种年代,作为一名军人他身着便装,不会向外透露有关自己的任何信息。看着思盈,他也怔住了,心里莫名地怦怦直跳,“对不起,真的很对不起。”他不停地在那里喃喃。思盈见他在那儿不知所措,忙说:“没关系,也不能怪你呀。”他送着思盈返回到她所在的车厢,团长过来看思盈的手,手背泛红处已经生成密密麻麻的小水泡。团长看着那个年轻人责备道:“你就不能小心点,你能让她手缠着纱布在台上跳吗?”听到这番话,江宇鹏明白他们是歌舞团的,难怪她是那么美丽,那么与众不同。江宇鹏没有马上回家,而是跟随歌舞团去目的地演出,一路为他们搬这抬那的,好像在弥补自己的过失。他一直跟着思盈,细心地照顾着她,令思盈十分感动。他把带给父亲的“麦乳精”巧克力匀出一半送给了思盈,那是飞行员的特供,他舍不得吃,攒了很久。思盈对他说:“你别这样,其实我没那么娇气,手也没什么影响,上台前我会给它化化妆。你可以回去啦。”

“不,我愿意这样做,别撵我走,我想看看你的演出,看完就走好吗?”面对这个身材魁梧,态度诚恳的年轻男子,一股暖流涌入心头。看着他,思盈的脸有点红,心里微微一动。

    思盈的演出很成功,特别是在“沂蒙组舞”中那段沂蒙小调的独舞,把个当地女子的种种神韵表现的淋漓尽致,很令人心醉。同伴们纷纷调侃她,说她跳那么好是因为男朋友就坐在台下。说得思盈很不好意思,江宇鹏微笑着也不分辨,他对思盈说:“你跳得真好看,没想到手上化了妆,台下一点也看不出来。”

“你就看了我的手?卸妆可就麻烦啦。”思盈略带一丝娇嗔地说。

“用毛巾蘸水慢慢洗,手千万不要把手整个浸泡到水里,那会落下疤痕的。思盈,我明天要走了,不能一直陪着你。我叫江宇鹏,这是我的地址,你一定要给我写信。”

“怎么只有番号,是部队吗?”

“是。”

“你是军人?”

“是。”

    两人分别后一直书信不断,感情不断在升温。以往思盈对待异性几乎有些排斥,可是对宇鹏确是动了心,而且一旦爱上就会全心全意地投入。每次读完宇鹏的来信,思盈真的会感到初恋的甜蜜和幸福。宇鹏在最后的一封信中说道:“思盈,我在火车上撞到你后,心里的不安让我时常挂念你,你的影子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中,怎么都挥之不去。我对自己说我爱上思盈啦,虽然飞行员为自己选择中意的人很难,但是我仍然想选择思盈作为我的结婚对象。思盈,我已是二十八九岁的人,老大不小啦,我们结婚吧,请缩短我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吧。”

    那个年代,对军人的要求是非常严格,特别是战斗机飞行员,他们的婚事往往由组织上处理,女方的家庭背景受到严格的审查。宇鹏知道思盈从小父母双亡,由小舅舅带大,小舅舅在江北银行工作一直到现在,应该没什么问题。可是当他向组织上提出结婚申请后,恰恰是在这个政审中出了问题。组织上调查了小舅舅陈启,回来后大队指导员表情严肃地找宇鹏谈话,“宇鹏,你的婚事组织上不同意,因为政审不合格,思盈的小舅舅在读江北大学经济系时,曾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组织。”宇鹏的脑子轰的一下,心里乱七八糟。指导员接着说:“你现在只能有两种选择,一是坚持,那么组织上要求你转业,那就意味着你得回农村老家。二是放弃,由组织上为你重新选择安排,你自己考虑吧,明天记得给我一个答复。”

   宇鹏的心顿时落到谷底,拖着沉重的步履,垂头丧气地回到宿舍。他知道周围大多数战友的婚事都是组织上安排的,家庭生活淡如白开水,女方的音容相貌完全不重要,只要政治上可靠就行,自己很不愿意组织上安排的亲事。更何况他是真心实意地爱上思盈,此刻思盈的一颦一笑在他面前显得格外地清晰。此时他也想到了父亲,这个乡村教师拿那点可怜的收入,从来就没给家人得到温饱。宇鹏从小就要跟着父亲翻山越岭去找草药,挖野菜,补贴家用。宇鹏是家里唯一的男孩,上面还有三个姐姐,家里最奢侈时只有几个鸡蛋,全家都会毫不犹豫地让给宇鹏吃。宇鹏觉得很愧疚,为了对姐姐们有所补偿,他在山上爬树掏鸟蛋,采山果,什么事都干过。父亲专带着他往密林深处钻,父亲的观点是:唯一的男孩,如果娇宠了反而命短。宇鹏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,身体特棒。他在县里上中学时成绩很好,部队来挑飞行员,一眼就看中了他,检查身体后,他的各项指标都达到优秀,被选上了。全家乃至全村都兴奋的像过节一样。那以后,父亲被调到乡里的中学,成为一名正式的教师,虽然工资也很少,但是很稳定。每年春节村长都要亲手把写有“军属光荣”的大红纸匾,贴到他家门上,并且还送上军属的特殊待遇,父亲红光满面,笑吟吟地出来迎接村长。而且之后两个姐姐都出嫁了,婆家的条件都不错。要是自己转业回去,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,那家里又将会是怎么样的情景。宇鹏沮丧的直摇头。鞋子只有穿在自己脚上才会觉得合不合适,感情的事也只有自己才能说得清,如果每天下班回来,推开门首先看到的是自己喜爱的人,是那个自己为她牵肠挂肚的人,那心情是多么的愉悦。要自己放弃思盈,立刻心痛不已。可是要自己放弃自己热爱的飞行事业,回到那一贫如洗的农村,自己实在是不太愿意。宇鹏在那里不断地纠结了整整一宿,头发居然星星点点的白了,他的心痛到深处开始麻木,变得越来越冷,越来越硬。快天亮时,他拿出两张纸,在一张上写道:

指导员

关于我的婚事我经过了慎重的考虑,我决定放弃陈思盈,不再把她作为我的结婚对象。今后我的婚事,由组织上决定,我会无条件服从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江宇鹏

在另一张纸上写道:

思盈

我很抱歉地告诉你,经过组织上调查,你的政审不合格。你小舅舅在读大学时曾参加过国民党三青团组织,我们飞行员的政审是非常严格的,你不符合做飞行员妻子的条件,我们只有分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江宇鹏   

    思盈接到这封信后万念俱灰,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,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。宇鹏是自己深爱的人,看得出他对自己也是一往情深,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呢?现在要失去彼此,这使思盈感到刻骨铭心的痛。这能怪谁呢?只能怪幸运之神没有眷顾自己。思盈为自己一生所遭受的苦难而伤心,转而想到小舅舅会不会因为他的这个政治问题而遭受打击。思盈知道自己的事很快就会在团里传遍,她难以接受别人的议论纷纷,决定回去看望小舅舅。当她去向团长请假,团长看着她那红肿的眼睛,什么都明白了,二话不说就准了假,只是让她按时回来,还有演出任务。

    十多年没回家了,当思盈推开门时,还是被屋里大大小小的纸盒挤满的房间而感到惊讶和窒息。小舅妈从一堆盒子后面伸了个头,说:“你来啦。”

“小舅妈,我小舅舅还没下班吧?”

“还有什么班可上,他被下放到农场劳动去了。为他什么参加三青团的事,现在一个钱也拿不到,老大老二都去上班了,家里靠我糊这些盒子维持着。”

    思盈把带来的钱拿出来,放到小舅妈坐那儿的桌子上,说:“小舅妈,我去农场看看小舅舅。”

“吃了饭再走吧。”小舅妈虽然恨思盈,但还不至于跟钱过不去。

“不啦。”

    当思盈见到小舅舅时,几乎认不出眼前这个人,跟小时候带着自己去玩,那个英俊潇洒西装革履的人,真是如判两人。黝黑的脸庞,脏兮兮的衣服,袖子挽得老高,裤脚也高高地卷到膝盖上,脚穿一双粘满泥土的解放鞋。只有那双圆圆的眼睛才让人深信不疑。小舅舅带思盈在一间破屋前的小凳上坐下聊开了。小舅舅说:“思盈哪,你是第一个来探视我的人。”

“小舅舅,家里现在很困难,小舅妈要忙于生计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

“小舅舅,你现在被下放到这里,是因为在大学时曾参加过国民党的三青团组织,是吗?

“是的,年轻时不懂事,没想到后果。几个同学像是闹着玩,连表格都是同学代填写的。我自己也几乎忘了这件事,思盈,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
“部队去调查的。”

“部队?”

“谈了个男朋友,是部队上的,小舅舅,你看神不神奇,竟然也是个飞行员。”

“政审没通过,因为小舅舅的这点事?”

“不用管它,已经过去了,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就不要去想。”

……

“小舅舅,不知小菲舅妈 …… ”思盈原打算换个话题,脱口而出的却是最不该说的话,她慌忙掩住口,惶恐地看着小舅舅。

“思盈,想说什么就说吧,我已经落魄到这个地步,什么都不在乎啦。只是自己不想连累别人都做不到。”

   思盈心想,比起小舅舅所遭受的苦难和打击,自己的事的确不算什么。

“小舅舅,有时我想与其遭受这么多的苦难,不如像我妈妈一样,解脱了才好。”思盈已经泪流满面了。

“傻孩子,死了就停留在痛苦的那一瞬间,永远留在阴冷的黑暗中啦,希望和未来总是留给活着的人。死有多简单,活着总是那么的艰难。 …… 我想,你小菲舅妈现在可能在意大利吧,唱歌的人总是想往那地方。”

   思盈知道小舅舅又转移了话题。

 


来源 :云南省飞虎队研究会秘书处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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