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元1948年

    小菲舅妈是小舅舅的第一位妻子。

那些年家里遭受一些变故，老爷爷，夫人相继去世。可是父亲的医院却越办越好，家里的经济条件也逐渐好转，陈启考取江北大学经济系。家里还置购了钢琴，打算请教师来教思盈弹奏。

春暖花开的时节，小舅舅带思盈去冬湖公园游玩，游兴正浓，思盈忽然要小便，小舅舅带她找到厕所，可是却左右为难。突然看到几个女孩要进去，便上前拦住一个请求她带思盈进去。思盈觉得那个人长得就像那时画报里的电影明星一样好看，椭圆的脸，脸颊上有两个深深的笑厭，连眼睛里都带着笑意。思盈见她笑吟吟地很亲切地看着自己，便大着胆子对她说：“小姨，你真好看。”

“小姑娘，你也很好看，长得像个洋娃娃。你爸爸带你来玩也不敢带你方便，真好笑。”

“他是我的小舅舅，不是爸爸，爸妈都去世了。”

“好可怜呀。”她紧紧地搂住了思盈。

    那一天他们一直玩得很晚，小舅舅请她们俩在公园附近有名的餐馆—“映江楼”吃了它的拿手菜，有名的糖醋鱼，思盈觉得很兴奋，过的很快乐。后来她知道了那个小姨叫陆菲菲，是“艺专”的学生，学的是声乐，有一副好嗓子。她家境不错，从小学过钢琴，从那天以后，她经常到家里来教思盈弹钢琴。思盈还知道一表人才的小舅舅跟她一见钟情，两人经常约会。没过多久他们就结婚了，思盈还当了他们的花童。

    他们俩决定结婚后仍然要完成各自的学业。白天家里人各忙各的，思盈也去上幼稚园。晚上一家人聚在一起，热热闹闹。小菲舅妈很喜欢思盈，经常带她去逛街，去看电影，思盈觉得那是一段最幸福的时光。次年，时局动荡不安，小菲舅妈开始有时不回家了，为此还曾一度与小舅舅引起口角。一天清晨，小菲舅妈手提一个藤篾箱子，身穿粉蓝条纹的旗袍，离家出走。她临走还朝思盈住的房间的玻璃窗看了一眼，思盈正好也在窗子后面注视着她，这一幕深深地印在思盈的脑海里，一辈子都无法忘记。她留了一张纸条给小舅舅，上面写道：“陈启，真的很对不起，我走了，我要到欧洲去，在那里才能实现我的梦想，才能完成我的学业。让我走吧。”

    小舅舅颓伤地倒在床上，闭门不出整整一天。最后在父亲的安慰和劝导下，第二天出去找了小舅妈一整天，最后回来失望地告诉父亲，人已经走了，跟她的一位学长，早就计划好的。

    接下来政权更替解放了，小舅舅也无法去国外寻找小舅妈，无声无息就这样一辈子，说句真心话，要是离婚连个手续都没办。渐渐的家道中落，老父亲的医院公私合营后变成市立医院，他还得作为一名医生去医院上班。小舅舅大学毕业后到一家银行工作，对生活他是心灰意冷，以至于带了一个逃荒女子回家，为此老父亲很生气，跟他吵了一架。老父亲一直心中郁闷，得了病，最后把思盈托付给小舅舅，不久就撒手人寰。

 

公元2009年

    这一年的暑假天气好热呀，全球气候变暖不只是说说而已。安琪心焦气燥地在等待柯林调查的结果，好不容易才在电脑视频里看到远在大洋彼岸的柯林。柯林说他已经走访了很多相关的档案馆，资料室，查阅过无数网络资料，大概掌握了一些跟安琪的爷爷有关的信息。他说当年参加飞虎队的飞行员中名叫 Joe .Murray 的还真不多。这位飞行员跟安琪祖父的情况相当吻合，最早他们一家是住在爱达荷州，1938年他的父亲在阿肯色州找到一份工作，于是举家迁到一个叫利奥拉的小镇，现在还留有他们的老宅。他四零年航空学校毕业，四二年参加飞虎队前往中国参战，那年他二十五岁。柯林建议安琪带上相关的证件和物品，自己亲自到美国来辨认。

    安琪跟妈妈商量后只身前往美国。当她和柯林来到所要找的房子前，安琪的心怦怦跳的很厉害，大汗淋漓。半个世纪的秘密就要揭开，怎么可能会令人不激动呢。柯林在一旁对她说：“安琪，你的心里要做好各种准备，也许事情不会像你想象的那样。”安琪深深吸了口气说：“我知道。”

    房门打开了，里面站着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头，头发灰白。

“ Excuse me. Are you my grandfather ? ”（请问，您是我的祖父吗？） 安琪声音颤抖地问道。老头很迷惑地看着她，然后带有浓重的当地口音说了一番，安琪一点也听不懂，脑子一片空白。还好柯林在跟他交谈，他把他们让到屋里坐下。

“ Are you Mr. Joe . Murray ? ” （您是乔·默里先生吗？）安琪继续问。

“ No, I am Henry Murray . Joe is my elder brother . ”（不，我叫亨利·默里，乔是我的哥哥。）

“ Where is he ? ”（他现在哪里？）

“ Died . ”（ 死啦。）

“死了！”听到这句话，安琪几乎崩溃了。

柯林在向这位老先生讲述着安琪一家的故事。柯林说到乔因受伤在陈家养伤，跟陈家的女儿陈荷相恋，他竟然说他知道。他跟柯林说：“Joe 于43年在中国战场受伤，44年回国休养。他告诉家人，他爱上一个中国女孩，他还要去中国找她。于是又去了中国，当他找到女孩一家的住地，却为眼前的景象惊呆了，日本飞机多次轰炸后整条街几乎被夷为平地，他认为那家人一定惨遭不幸，为此伤心了很久。最后他决定仍然返回飞虎队继续投入战斗，1945年初，家里收到他的阵亡通知书。”

怎么会是这样呢？安琪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，一家人盼了半个世纪，等到的却是这样的结果。安琪哽咽着把爷爷留下的东西拿了出来。老先生接过来打开那个银坠，眼睛顿时也红了，他说:

“ That is our mother . She has been dead for a long time .”（那是我们的妈妈，她也已经去世很久了。） 他拿出很多照片，有一些是乔小时候的，有一张是乔穿着飞行服，站在一架飞机的机玄旁，显得特别英武。安琪拿在手上反复端详着照片中的那个人。接下来老先生又拿出一件东西，说是军队寄来的乔的遗物。安琪眼前一亮，那是一个银手镯。她不禁叫了起来，“那是我奶奶的手镯，上面有荷花。”手镯上小铃铛的声音依然很清脆，一切都清楚了，一切都是那么的吻合，爷爷没有忘记他的恋人，他长眠于那片崇敬他，热爱他，他深爱的，为之而浴血奋战的土地。

    安琪泣不成声地把情况告诉大洋彼岸的妈妈，只听到电话里那边妈妈不停的抽泣声。最后妈妈告诉安琪，当年飞虎队的飞行员有很多都在中国英勇阵亡，他们肯定被葬在某个地方，她还要去寻找。

安琪想要寻找她爷爷的那份强烈的情感只有柯林最了解。他们一块去攀爬金顶寺山时，柯林就被安琪的执著所感染。现在情况成了这样，其实事先柯林在查阅相关资料时就已知道。可是当柯林看到安琪充满希望的目光时，竟是那么难以开口，他觉得还是让安琪自己来面对要更好。他把摘录下的信息交给安琪，上面写着：

乔·默里，一级上尉飞行员，1945年二月驾驶第373BS飞机执行一次战斗任务，被敌人火力击落，已阵亡，无其他信息。

柯林轻拍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安琪，尽量的安慰她。他决定带她到自己的家乡去看看，同时分散一下她悲伤的情绪。他们从阿肯色到华盛顿，乘巴士穿越喀斯喀特山脉到西雅图，在一个小镇到达柯林的家。透过篱笆，安琪看到一对六十岁左右的夫妻正在园子里忙碌。安琪看着柯林问道：“柯林，那是你的家吗？”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“是呀。”

“那两位老人是你的父母？”

“我想不会错吧。”

“柯林，你以前说过要我嫁给你，是吗？”

“是呀，现在仍然算数。”

“现在你能再说一遍吗？要庄重一点。”

“为什么突然想到？”

“因为我看到了你的父母，他们的情景真让我感动。”

“是啊，他们虽然有时也会吵吵闹闹，可是结婚后就一直到现在，相处不错。”

“柯林，别磨磨蹭蹭，快点说吧。”

“好吧，安琪，你愿嫁给我吗？”柯林顺手从篱笆上采了一朵小花，递给安琪，安琪高兴地接过花连声说：“我愿意，我愿意。”

 

公元2012年

    柯林，安琪带着他们半岁大的女儿，乘了十多个小时的飞机，从美国回到中国上海，他们还要在此转机回江北市的家。在候机大厅，柯林小心翼翼地抱着熟睡的女儿。这时有一个手提简陋的行李包，穿着洗白的灰色布衣的僧人，迎面走来。他很年轻，光着头，这样的装束吸引了大厅里无数的眼光。安琪看了他一眼叫道：“永释师傅。”柯林收起了满怀爱意看着女儿的目光，看了他一眼说：“哦，果真是他。”永释向他们走来，右手单手施一礼，微笑着说：“施主，又遇到你们啦，真是有缘哪。” 他们坐下一块寒暄起来。交谈一会，永释说：“我们既然有缘，我有一事相求，恳请你们能答应。”“什么事，说来听听。”“遇到你们的第二年，我的亲生父母找到寺院来认我，可是我已经出家了，怎么能认他们呢。当时我狠心拒绝了，话说得很绝情，他们哭着走了。事后师傅训导了我，说出家人是以慈悲为怀，我不应该这样做，应该本着佛法的慈悲和智慧解决好这个问题，有佛法就有办法。师傅说的多好呀，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很后悔，也有点伤心。可是既然选择了出家，就要坚定不移，要心甘情愿地放弃人间七情六欲。”永释说着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包，从里拿出一个小挂锁，还有一张纸条说：“这就是当年在襁褓中挂在我脖子上的小锁，纸条上写着我的出身年月，他们的地址是我后来加上去的。请你们按上面地址帮我把它交给我的亲生父母，我已经皈依佛门，无法再尽孝道，让我把孝道存在心中，就让这个东西陪他们度过晚年吧。再次恳请你们了，谢谢。”

安琪郑重地接过东西，看了看柯林，柯林向她点点头，安琪说：“永释师傅，你放心吧，我们一定会帮你了确这桩心愿。”

“我已经佛学院毕业，在国内很多寺院研习，今后要到青海。谢谢了，我祝福你们幸福美满。再见啦！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尾声

思盈妈妈退休了，有充足的时间来办她想办的事情。她从江北市跑到昆明去，到处寻找飞虎队的遗迹。她到西山祭拜了飞虎队的纪念碑。她不断地寻访相关的人士，多方面的打听和寻找，几经周折，终于有一位多年研究飞虎队的人士告诉她，去昆明东北郊麻线村找一位姓海的老人，他可以直接带你到飞虎队公墓。她找到了那位老人。老人头发胡子几乎全白了，清癯的脸上一双眼睛依然炯炯有神。当他听说思盈妈妈是来寻找父亲，美国飞虎队阵亡飞行员的墓地时，眼角沁出了泪花。他哽咽着说：“你是第一个来寻找亲人的家属，不容易啊。我们几十年在这里守护着这些烈士，想起来心里就难过。人是要讲良心的，要是没有他们，很多城市都会被炸成平地，不知要死多少人。”他带着思盈妈妈直接走进公墓遗址，那里的残败景象还是让她十分震惊和难过，东边一片茂密的松树林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500冢坟墓，其中约有300名在云南空战和坠机中牺牲的美国飞虎队员。思盈妈妈在老人的帮助下仔细地逐一寻找辨认，可是茂密草丛中的墓坑已经很难分辨，大部份坟墓都已下陷，多数墓碑已损毁，少数几个上面寥寥的字迹也模糊不清。棺木都已经腐朽塌陷，白色的遗骨在土坑中零乱地散落着。墓地旁孤零零地竖着一块“昆明飞虎公墓”的纪念碑。想到自己的父亲也许就埋葬在这里，可是却找不到他的坟冢，她大声呼唤着父亲的名字失声恸哭。

“乔·默里，父亲啊，女儿来找你了呀。”她不停地抹着如雨点般流下的泪水。老人也在哭，泣不成声。他断断续续地说：

“壮士…… 你家人来看你啦…… 安息吧，活着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你们。”

思盈妈妈万分感谢老人，想把带来的酒给老人留下一瓶，但质朴的老人却摇摇头，帮着思盈妈妈把所有的酒全撒向了墓地。思盈妈妈无法掩饰自己的悲痛，她为被忘却的历史而悲伤，为这里破败的墓地而心痛。无奈之余她又做了一个决定，在墓地挖掘了一棵三叶草，小心包裹起来，告别了老人，接着便匆匆忙忙赶去了宗海县。

这个小小的县城已经不是小舅舅口中当年他们生活过的地方了。街道上哪里还有青石板，“灵秀山”依旧在，山上依然林木葱郁，可是周围已砌起围墙变成公园，大门两侧全成了出售旅游商品的地方。思盈妈妈在“灵秀山”附近的公墓买了一块地，种上了那棵三叶草，竖起一块墓碑，碑的上部镌刻着：

…… 铭记着无名的世界，脚步声在记忆中回响。

…… 俯视那个水池，池里充满了阳光中流出来的水，

    荷花静静地 静静地拔高，

    光明的中心流泻的光流，闪闪发光，

    他们在我们身后，倒影在池子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— 选摘诗人艾略特

墓碑中间写着：

英灵永存，爱情不朽。

父亲 乔·默里 Joe . Murray  

母亲   陈 荷 

安息

她用中国人的方式祭拜了一番，擦干了眼泪，长长的舒了口气。接着她心急火燎地要赶回江北市，因为她要迎接自己的小孙女，那个可爱的宝宝回家。另外再过两个月，她还要迎接另一个人的到来，那就是父亲的弟弟亨利。

故事到尾声就要结束啦，可是有几个人物的事不交代一下，有点说不过去。

小舅舅陈启，文革后返回原单位工作，早已退休。现在家里的六个孩子都相继成家立业。老房子遇到拆迁，补了一笔款，除了另买一套新房外，还够小舅舅和舅妈出去到处走走。

小菲舅妈还是廖无音讯。

至于江宇鹏，思盈妈妈在电视上见到了他，他在北京已是某个政府部门的高官了，身体发福，头发谢顶成了人们笑话的地中海。倒是思盈妈妈除了脸上多几根皱纹外，几乎没多大变化，还是那么美丽。看到他的镜头，思盈妈妈拿起电视遥控棒说：“过，快过，翻页吧。”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2/8/19 完成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2/10/15 修改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2/11/14 再改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作者 晨 月

来源 ：云南省飞虎队研究会